文/馮程程
話語、長時間進程、結構即興;歷久常新的口傳故事、特定的自然時間和日子、(非劇場)展覽空間。以上是《在新的一天,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》所選用的創作素材,幾乎從一開始排除了它成為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戲劇作品。演出形式非常純粹,乍看是由不斷即興發言的演員主導整個觀眾體驗(而說故事的行為和意圖,跟故事內容本身,兩者重要性不相伯仲。)更多時候,觀眾所體驗到的現場,是一個由不同媒介--聲音、空間、燈光、多頻道影像--交織出來的意義場域。尤其在長時間的展演作品中,開發觀眾多重的觀賞模式、距離和焦點,顯得份外重要。於是,各個媒介的敘事雖然並行而進,但並非為了趨同和匯聚,更非為了服務表演效果。它們同床異夢,但心靈相通,在搭調卻不同步之中才有可能讓意義相遇(或相撞)。事實上,在這個系列作品過去幾次演出中,聲音、燈光、流動影像,都跟表演者一樣,以結構即興的方式參與其中。設計師群在演出過程中親自操刀,跟隨說故事者的即興變化,現場操作各種舞台美學效果。跟演出者一樣,他們也是故事接龍遊戲中的「players」,以一直嘗試下去的姿態,探索每個下一秒、下一個念頭的未知,創造出新的一天。
這些媒介都帶著跟演員一樣的表演性質,隨機、無序、能量高低跌蕩、時間痕跡流動於其中、延綿卻轉瞬即逝--生命的形態。幾個媒介都盡可能將自己減縮為以最小、最輕的單位來驅動、前行:影像中單一的、重複性的動作、長鏡頭;聲音的運算、在現場建築空間採集聲音物質;燈光單一句式的輪迴變奏;空間中留白與填滿的辨證……。輕與重、簡與繁、缺席與在場、聚合或拆解、回溯與開創、黑暗與光明,在時間之流的低迴中,一切盡管微小的變化都是可能的,都是必要的;希望存在於其中。
在2021新年的台北版本,作品引用了Rebecca Solnit在《黑暗中的希望Hope in the Dark》(2016)的一句話:「我們準備用什麼方式去建造新的世界?啊,我們不知道,但我們一起來建造它!」《在新的一天,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》建造和維持的就是這一種持續的動態。一種當下的能動性,既是有形的(演員的話語和肉身,舞台美學的媒介),也是無形的(心智的擺蕩)。在此種意志的動態面前,可是泰然自若的巨大時間呢!時間長度(duration)來自「duratas」這一個拉丁文:to last--直到最後一刻;或者說,希望可以一直、一直這樣下去,不會改變,不會結束。由此又變化出另一個字:忍耐(endurance)--為了可以撐到最後一刻,為了可以令自己所珍重的事或物可以一直、一直維持下去,我們不得不,忍耐。於是,這個作品成為這樣一種燃燒式的行動。於是,時間非唯客觀可見,而也可以是主觀領會的想望與開創。
《在新的一天,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》這個戲名,來自一位名叫許立志的詩人。他是深圳富士康工人,2014年9月30日於廠房身故,為當時連串富士康工人自殺事件的其中一人。他的遺言,是其微博上最後一篇發文,預設在10月1日貼出的一句話:在新的一天。許立志的詩歌,成為這個系列作品從2016年開始發想與創作的基礎。作品走到2023年,吸收了各種集體經驗和語境的變化,其有關新自由主義的問題意識大抵已經讓位給另一種關懷,一種更赤誠的、純粹的祝願:我們還能一起堅持下去,我們並不孤單。
〈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〉許立志
還能在這裡呆多久
我無從得知
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
每天我都是這樣想的
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
我站著的時候想
坐著的時候也想
睡著了,我就用夢想
我想我還有個家
每每想到這
漂泊在外的冷也都是溫暖的
我想我還年輕
幹點粗活扛點重物
累是累了點,可也鍛煉身體
只是當陽光都走散了
一個人在夜裡
多少還是有點迷茫,有點難過
有時揉揉困倦的雙眼
想要清醒
卻不經意地朦朧了視線
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
直到太陽擋住了月亮和星星
(2011年12月7日)
除夕與新年,是我們對時間的一種重大切割(還是時間對我們?)在這個周而復始的重複動作中,七位players以極大的堅持和行動力,令歷久變常新。他們是七位風格迴異的(堪稱能七步成詩的)詩人:年紀最輕的陳臻亮是他們當中的才子,學貫中西,出口成文。他跟邱瑞雯都有一份知性的底氣,後者在應用劇場與戲劇教育的經驗,更讓她散發出一種說故事者的魅力。陳港虹出身於台灣的表演訓練系統,對劇場實驗有很高的開放性和包容度,他的敦厚與自在,是團隊的貝斯riff。其餘四位players,皆來自香港演藝學院表演系。陳子豐與黎逸正是同班同學,默契十足,總是有辦法急中生智。前者個性鮮明,後者思維機敏,作為演員,他倆變化極多,又誠懇又頑皮,鬼才也。李穎蕾既是演員,也是編劇,對故事和語言有極大的敏銳和熱愛,更重要是她對人事物維持著無比的好奇心,在她的世界裡並不存在「重複」與「沉悶」。陳秄沁的幽默感和節奏感貫穿全場,只此一家,她的小丑表演訓練和經驗,為這個作品帶來了非常重要的啟發。
七位players的表演技巧、人生歷練、對世界的看法、對故事的執迷,還有自我的不斷發現和認識……都是他們即興的基礎。天真靈巧,世故尖銳,同時存在於他們身上,才有能力完成這一首童話變奏曲--或許其實是沒有辦法完成的,因為他們只會一直一直的奏下去;在「未知」裡,面向未來,孤注一擲。
話語、長時間進程、結構即興;歷久常新的口傳故事、特定的自然時間和日子、(非劇場)展覽空間。以上是《在新的一天,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》所選用的創作素材,幾乎從一開始排除了它成為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戲劇作品。演出形式非常純粹,乍看是由不斷即興發言的演員主導整個觀眾體驗(而說故事的行為和意圖,跟故事內容本身,兩者重要性不相伯仲。)更多時候,觀眾所體驗到的現場,是一個由不同媒介--聲音、空間、燈光、多頻道影像--交織出來的意義場域。尤其在長時間的展演作品中,開發觀眾多重的觀賞模式、距離和焦點,顯得份外重要。於是,各個媒介的敘事雖然並行而進,但並非為了趨同和匯聚,更非為了服務表演效果。它們同床異夢,但心靈相通,在搭調卻不同步之中才有可能讓意義相遇(或相撞)。事實上,在這個系列作品過去幾次演出中,聲音、燈光、流動影像,都跟表演者一樣,以結構即興的方式參與其中。設計師群在演出過程中親自操刀,跟隨說故事者的即興變化,現場操作各種舞台美學效果。跟演出者一樣,他們也是故事接龍遊戲中的「players」,以一直嘗試下去的姿態,探索每個下一秒、下一個念頭的未知,創造出新的一天。
這些媒介都帶著跟演員一樣的表演性質,隨機、無序、能量高低跌蕩、時間痕跡流動於其中、延綿卻轉瞬即逝--生命的形態。幾個媒介都盡可能將自己減縮為以最小、最輕的單位來驅動、前行:影像中單一的、重複性的動作、長鏡頭;聲音的運算、在現場建築空間採集聲音物質;燈光單一句式的輪迴變奏;空間中留白與填滿的辨證……。輕與重、簡與繁、缺席與在場、聚合或拆解、回溯與開創、黑暗與光明,在時間之流的低迴中,一切盡管微小的變化都是可能的,都是必要的;希望存在於其中。
在2021新年的台北版本,作品引用了Rebecca Solnit在《黑暗中的希望Hope in the Dark》(2016)的一句話:「我們準備用什麼方式去建造新的世界?啊,我們不知道,但我們一起來建造它!」《在新的一天,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》建造和維持的就是這一種持續的動態。一種當下的能動性,既是有形的(演員的話語和肉身,舞台美學的媒介),也是無形的(心智的擺蕩)。在此種意志的動態面前,可是泰然自若的巨大時間呢!時間長度(duration)來自「duratas」這一個拉丁文:to last--直到最後一刻;或者說,希望可以一直、一直這樣下去,不會改變,不會結束。由此又變化出另一個字:忍耐(endurance)--為了可以撐到最後一刻,為了可以令自己所珍重的事或物可以一直、一直維持下去,我們不得不,忍耐。於是,這個作品成為這樣一種燃燒式的行動。於是,時間非唯客觀可見,而也可以是主觀領會的想望與開創。
《在新的一天,我們繼續往理想前進》這個戲名,來自一位名叫許立志的詩人。他是深圳富士康工人,2014年9月30日於廠房身故,為當時連串富士康工人自殺事件的其中一人。他的遺言,是其微博上最後一篇發文,預設在10月1日貼出的一句話:在新的一天。許立志的詩歌,成為這個系列作品從2016年開始發想與創作的基礎。作品走到2023年,吸收了各種集體經驗和語境的變化,其有關新自由主義的問題意識大抵已經讓位給另一種關懷,一種更赤誠的、純粹的祝願:我們還能一起堅持下去,我們並不孤單。
〈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〉許立志
還能在這裡呆多久
我無從得知
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
每天我都是這樣想的
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
我站著的時候想
坐著的時候也想
睡著了,我就用夢想
我想我還有個家
每每想到這
漂泊在外的冷也都是溫暖的
我想我還年輕
幹點粗活扛點重物
累是累了點,可也鍛煉身體
只是當陽光都走散了
一個人在夜裡
多少還是有點迷茫,有點難過
有時揉揉困倦的雙眼
想要清醒
卻不經意地朦朧了視線
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
直到太陽擋住了月亮和星星
(2011年12月7日)
除夕與新年,是我們對時間的一種重大切割(還是時間對我們?)在這個周而復始的重複動作中,七位players以極大的堅持和行動力,令歷久變常新。他們是七位風格迴異的(堪稱能七步成詩的)詩人:年紀最輕的陳臻亮是他們當中的才子,學貫中西,出口成文。他跟邱瑞雯都有一份知性的底氣,後者在應用劇場與戲劇教育的經驗,更讓她散發出一種說故事者的魅力。陳港虹出身於台灣的表演訓練系統,對劇場實驗有很高的開放性和包容度,他的敦厚與自在,是團隊的貝斯riff。其餘四位players,皆來自香港演藝學院表演系。陳子豐與黎逸正是同班同學,默契十足,總是有辦法急中生智。前者個性鮮明,後者思維機敏,作為演員,他倆變化極多,又誠懇又頑皮,鬼才也。李穎蕾既是演員,也是編劇,對故事和語言有極大的敏銳和熱愛,更重要是她對人事物維持著無比的好奇心,在她的世界裡並不存在「重複」與「沉悶」。陳秄沁的幽默感和節奏感貫穿全場,只此一家,她的小丑表演訓練和經驗,為這個作品帶來了非常重要的啟發。
七位players的表演技巧、人生歷練、對世界的看法、對故事的執迷,還有自我的不斷發現和認識……都是他們即興的基礎。天真靈巧,世故尖銳,同時存在於他們身上,才有能力完成這一首童話變奏曲--或許其實是沒有辦法完成的,因為他們只會一直一直的奏下去;在「未知」裡,面向未來,孤注一擲。